王辰：“愿你们在美妙的医学中，修炼出高贵的灵魂”

编者的话：

北京协和医学院2019届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日前在首都剧场举行，1300余名毕业生由此开启人生新旅程的荣耀时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院校长王辰院士，与院校领导、师生代表和毕业生亲友等近2000人出席典礼，并深情寄语毕业生。他的寄语，是对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毕业生的叮嘱，也是对中国医学教育改革的思考，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为此，本刊将王辰校长的寄语整理编发。

多年寒窗之后，北京协和医学院2019届的毕业生们迎来了温暖和欢欣的毕业时刻！自此，同学们将从过去受哺育于社会转而奉献于社会。作为校长和老师，总觉得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教够、教全，没有教会大家。所以，在同学们毕业之际，再做一点叮嘱。

医学是可爱的专业、职业、行业和事业

首先，希望大家真正、真切地认识到，医学是最为可爱的专业、职业、行业、事业，值得、应当执守和奉献终生。

医学是体现人类最高尚的人道本义，最集人类智慧与才能之大成者。医学是维护人类孕育、出生、成长、成熟，维护健康和生命的最重要方法。如果说国防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生存，使用了最先进的科学和技术，那么医学就是为了维护健康和生命这一人类的终极利益，凝聚了人类最前沿、最精粹的科学和技术。多学科立体交融的科技体系已属浩瀚，但是，医学还远不止于此。除了科技之外，医学还融入大量人文和艺术的内容。人类的一切意识和行为，都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或直接或间接地与医学产生关系。所以，医学是所有专业学识技能中最综合、底蕴最深厚的。只有具备最丰富、最深厚学养，素质最高的人，才可堪医学大任。因此，八年制也好，普通医学院校的五年制也好，都长于一般的专业学习。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觉得有太多没有教到、教会大家的东西。今天，你们毕业了，今后，实践将是你们学习、领悟医学最好的方式。

医学是最能表达善良，救护病者，体恤痛者，体现人生价值的职业。这一职业，古今中外，备受尊崇，人生事业，最堪与付。我们认为，与其称之为职业，不如视之为使命。但是，在当今现实社会，我们职业的社会定位和医务人员的社会地位并不是在历史上最受尊崇的时候，甚至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堪的异化。但是我们的眼光不能是仅以当下，甚至是不能仅以今生今世来做考量，而应当着眼于人类历史的发展历程。哪怕业界有人抱怨和颓丧，协和也应当是一个眼含冷峻，面带微笑，心怀悲悯，为未来谋划和引领并推动变革的地方。当下的情况不代表未来，当下的境况需要有人加以改变。作为协和毕业生，你们应当承担起改变医务人员境况的历史责任，你们负有这个使命，你们必须有志、有能、有为、有成。

医学是人类社会中最伟大的行业。这个行业以照护人类的健康和生命为己任。我讲过，这是人的终极利益所系。它是用科学、技术、人文、艺术等手段，以及其他一切可及的包括卫生政策、社会意识、社会觉悟、社会行动，来照护人类的行业，是一个最典型的没有行业私利，真正将行业的发展与人类社会的利益高度统一的行业。继温饱这一最基本的民生问题解决之后，最突出的民生问题就是健康问题。医疗卫生行业即担当着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使命。行业的状态由人来决定，尤其是由行业中的领导者来决定。协和从建校之日起，其育人目标就是要培育行业领导者。回首20世纪，中国医学界的一支最主流的力量是由协和的师生所承担起来的。1948年中央研究院成立时，8位医学界院士中，5位是协和的教授。新中国成立前仅有十几所医学院，除一所外，都是由协和的教师或毕业生担任校长。这就是协和的业界地位。21世纪，中国医学科学院系统，包括协和医学院能否协同医药卫生界，形成协和万邦的局面，引领中国医学界乃至世界医学界的健康发展，形成中国医学界在中国社会、在世界医学界的尊崇地位，既要看老师们的努力，更盼同学们不负期望。

医学是属于民众的，属于人类的。其功能产出是照护人类健康，助其生命圆满。因此，医学是最重要的人类事业。

20世纪，协和成就了将科学医学（ScientificMedicine）引入、发展于中国的事业。医学有很多种，有神灵主义医学模式，有技艺型、经验型医学，而真正在中国把科学医学，即以科学为基础、为主干，同时兼顾多学科的医学体系引入中国，协和发挥了历史性作用。科学医学在中国的发展改变了中国人民的命运，为民众带来了巨大福祉。还是要问，21世纪到来的时候，协和是逐渐式微、还是日益发挥行业和事业的引领作用？尤其在中国的医药卫生事业特别需要进行科学思考和设计，需要有人引领方向的时候，协和是不是能够挺身而立、播撒智慧、迎风拔剑？协和在中国的卫生事业克服困难、探求正道、走向胜利的过程中承担什么样的使命？协和“Tobe，ornottobe”（“生存还是毁灭”），这是每位师生都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没有谁给大家唱什么高调，没有谁去给大家刻意地描述一个乌托邦式的、虚幻的、空喊口号的高尚专业、职业、行业和事业。医学的高尚，是其本质决定的，是实实在在、靠我们点点滴滴的行动支撑起来的。同学们，哪怕你们将来受到很多的艰难困苦，哪怕你们所遇到的现实和“证据”似乎在否定这一点，医学之高尚也是绝不容置疑的。重复一遍刚才讲过的话：任何事情的思考格局不仅仅是从现在一时一刻，甚至也不仅仅是今生今世，而是要从古至今而及未来，站在历史的大格局中思考。医学发展遇到困难之时，就正是历史上需要转折的时期，这种转折需要思想者、担当者，需要英雄。引领、推动这种转折寄希望于大家。

医学承载着人类最大的希望和利益，是最好的一门专业、职业、行业、事业，这就是在此时此刻让大家记在心里的。医学最高尚，学医、从医最艰苦，但也正因为这些，医学更加可爱！

医生应具备六大核心能力

大家毕业了，做临床的同学要接受毕业后医学教育（GraduateMedicalEducation），国家近年刚刚建立起来这个体制。国际上最富影响力的毕业后医学教育组织是美国毕业后医学教育认证委员会（ACGME），他们提出了医生所要具备的六大核心能力，我很以为然。这些能力不仅是在毕业后医学教育阶段，而且是终生的医学实践中都要注重的。我愿意用此刻珍贵的时间，让大家记住并更加深切地领会“医生的六大核心能力”，在毕业后的工作实践中更加注重和提升这些能力。

一是病人照护（PatientCare）能力。

注意这里的用词照护（care），是一个准确的表述。我们有时候说“服务”（service），也不无不可，但是一定要把握这里“服务”的准确涵义是“照护”，而不是商业服务（commercialservice）。“为人民服务”中的“服务”、美国卫生部（DepartmentofHealthandHumanServices）中的“service”都是照护（care）的涵义，不是指商业服务。当今社会上有一个倾向，竟然把医学照护作为一种商业服务，把医务界作为一个服务行业，抱着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取得多少效果的心态就医，这违反了医学的本质、属性和规律。这是医学界、医务行业必须警惕，决然不能接受的。这种做法不仅会造成卫生行业异化，更会对社会造成损伤。

如何实施患者照护（PatientCare）？首先是要有发自内心的同情心和悲悯心，这是做医生和护士的根本点。同时，这种照护是专业性的、学术性的、技术性的，必须在掌握生命、健康、医学规律的基础上，用正确的思维和方式、方法，实施对病人利益最大、弊端最少的照护。

二是医学知识（MedicalKnowledge）。

医学知识大家学了很多，而且还在不断地增长中。医学知识中，科技是基础性、主流性的，但医学绝不仅仅限于科学和技术。大家也要知道，科学不尽神圣。费尔巴哈讲：“一切东西在辩证法面前没有神圣。”我们从小被灌输的都是科学精神是白玉无瑕的，是一种至上的精神，只有积极意义，没有消极意义。其实，大家应当明白，科学有其深刻的局限性、偏狭性，科学发达之后也会产生很多弊端。比如说核物理发展之后核弹的产生，抗生素产生之后耐药菌的出现等等。实际上，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科技尤其如此。科学的益处是我们要掌握和使用的，而弊端是要深存戒惧之心，着力避免的。尽管如此，科技还是医学知识的最核心部分。协和医学院的定位与立身之本就是科学医学。医学的内容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最主干、最基础的，我们主要给大家传授的，还是科技方面。

人文、艺术知识在医学中也至为重要。我们现在举行毕业典礼的地方，叫做“首都剧场”。这是中国最高水平的话剧艺术殿堂。无数的世界名剧、中国名剧、艺术名家在这里演绎过人生、世道，展示过或高尚、或卑鄙的各色人等，或美好、或丑陋的浮世百态。一会儿，大家会站在这个舞台上，接受拨穗，获授学位。今后，你们将站在各自专业、职业、行业、事业的舞台上，国家、世界的舞台上纵横驰骋。希望同学们多读些书吧，那是知识的源泉。让知识更全面吧，那是行医的需要。我讲过，医学既是科学，也是多学，更是人学。包括科技、人文、艺术在内的多学科知识才能够支撑起医学大家。如果说，前期学校是以科技为重点对同学们进行的教学和训练，在人文教育方面有所不足的话，那么在今后，你们要努力去提升人文素养，掌握远不止科技综合的知识和技能。

三是基于实践的学习和提高能力（Practice-BasedLearningandImprovement）。

被传授的东西，或知识，或技能总是有限的。基于工作实践的学习、领悟、研究和改进，是大家毕业以后最重要的能力提升方式，特别是在医学、护理学等临床医学领域。实践是最重要的，医学不是一个纯逻辑、纯理性的世界，简单的逻辑在这里不一定应验，多元的因果也难于精确估计。很多规律也都难以名状。同学们要在已经学到的知识基础之上，不断地拓展自己的知识，增加自己的经验，在知识和经验基础上产生自己的感悟。医学是一门特别需要有感悟力的学问，协和毕业生必须在基于实践的研究能力和感悟力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才能卓越于众。

四是人际和沟通技能（InterpersonalandCommunicationSkills）。

医学是与人打交道的，医学工作是一个团队工作。医学知识如此复杂，个性与社会因素纷繁各异，防诊治工作需要广泛协同，做好人际交往协同和有效的交流沟通不是易事。将复杂的病情、医学问题向医学知识匮乏的病人及其家属清楚地介绍，良好地沟通治疗方案，取得理解配合至为重要。与团队成员、业界、社会各界的交往、沟通，同样是取得良好工作效果的关键。所谓的InterpersonalandCommunicationSkills不只是技能技巧，而是医者必备的能力与素养，必须有意识地学习和修炼始得。

五是职业精神（Professionalism）。

何为职业精神？老师们教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多次传授和强调过职业精神呢？我想会的。但强调得够吗？大家能够理解领悟并且奉守吗？我想这又是一个在毕业时大家需要思考的问题。职业精神源自悲悯之心，源自品德修炼，突出表现在发生利益权衡的时候，克服了懦弱、懒惰与个人利益，真正把病人利益、医界的执守与荣誉放在优先位置，这就是职业精神。当SARS出现的时候，只因自己是身披白大衣的职业人士，于是就上了前线。当时根本不知道是病毒、细菌还是什么未知病原体，不知其传播、致病规律，知道的只是危险，知道的只是患者和社会需要，于是作出挺身而出的选择和行动，就是我们的职业精神所在。

六是基于体系的工作能力（Systems-BasedPractice）。

什么叫基于体系的工作能力？就是大到社会、中到卫生行业、小到医院科室，你在所处体系里面，利用其中具备的条件，创造其中不具备的条件，迎对其中的矛盾困扰，创新机制与方法，做能做的事情并努力做成事。你们毕业后，到条件好或不好的医院、学术强或不强的科室，做医生或护士，在你遇到的心胸大或不甚大，能力强或不甚强的同事、上级医生、护士长、科主任所构成的人际环境里去工作，你是否能“如鱼得水”，至少能够适应环境地有效工作，这就是基于体系的工作能力。任何人都是在某个体系和环境中工作和生活的，适应之，利用之，改善之，与人文环境和工作条件共存共荣，这是你们毕业后的必修课。

昨天晚上和临床医学八年制毕业同学座谈，深感学校对同学们有很多照顾不周的地方，需要迅速加以改进。同时，也借机提示同学们，要大家意识到，尽管有诸多不如意，你们在学校的8年，主要是被照顾哺育的对象，但是未来你们会面临现实社会，现实的行业环境和单位，其中会有很多高尚的东西，也会有很多负面和困苦的东西，你们要做足精神准备，迎接艰难，这样你们才能较好地适应、发展并终成大器。

期望师生中产生胸怀天下，以无我为自我的大知识分子

医学是如此美妙。但是大家所看到、听到、意识到、体会到的，目前或许不甚美妙。以你们现在的年龄段，当医学从理想化的美妙碰到现实困惑的时候，就容易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克服了这些负面情绪，你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医学的美妙。换言之，你们要入得了世才能出世。什么叫“入世”？就是能够适应现实中存在的一切高尚和世俗，能够在现实社会中生存和发展。什么叫做出世？就是你能在世俗之上秉持一颗高尚的心，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值同学们毕业之际，谨就入世和出世，给大家一点感悟和启示。

协和的老师们、同学们都应当意识到自己面临着重要的使命，因为，我们在协和，在国家医学科学院，老师们必须是医学界最有学问、治学态度最严谨、品格最高尚的人。协和在一切具体学术事项上，包括学位评定、老师带教、科研诚信等等方面，必须严肃严格。我们必须着力改变目前远待完善的研究和教学体系。我们会努力，这是老师们的使命。同学们被寄予更大的期望，肩负着更大的使命，因为，你们年轻，代表着未来。协和是小规模特色办学，每年只有约1300名学生毕业。我们这样一个学校，恐怕是全中国规模最小的学校之一。但国家为协和投入了大量资源，包括整个国家医学科学院的资源。这样一所医学院的学生们身上，尽管你们或许感觉还不充分，但你们已经接受了协和医学院代表社会给予的哺育，你们要懂得将这种哺育反哺于社会。尤其当你们在这个行当中碰到困难的时候，你们不要去抱怨，不要颓丧，不要精于计较。你们应该树起一面高尚的、充满职业精神和思想光辉的旗帜，这面旗帜将指引着中国的医学界克服困难，走向辉煌。

我们很幸运地正处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阶段，历史给了我们太多的机会、责任和希望。爱国不要空谈，一定要转化为每个人的具体行动。协和的师生中必须出一些高尚者，甘于付出者，出一些胸怀天下，以无我为自我的大知识分子。我想，这是国家对协和，包括对你们的期望。

谨祝同学们人生圆满，事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