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里的桐香

　　□ 戴南祥

　　我在赣西的一个小山村出生长大。出分宜县城一直往南约20公里处，沿分安公路或分文铁路左方向看，一幢呈四方形状低矮的土坯房院落特别显眼，如今已经获改建，修缮换了“新颜”。这里有我早期童年生活的经历和美好记忆。

　　母亲年轻时曾经做过油纸伞的许多道工序和零部件。上世纪七十年代，城乡的生活物资供应很紧张，商场、供销社那些日用生活品都要凭票供应，民间手工作坊业、社办工业企业居多，且五花八门，当时就有铸铁、竹篾、造纸、油纸伞等作坊。那时，人们普遍认为只要学到一门手艺，就等于有了“饭碗”，生活就有了依靠，因此不少人家都把学一门手艺当作求生的一条出路，想办法都要进作坊学徒，或是拜某种工匠为师。倔强而聪慧的母亲也不示弱，进伞厂成了一名制伞工人。而所谓伞厂，就是那幢呈四方形状低矮的土坯房院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左右都是邻舍，大人们一起在偌大的屋中心为生计奔忙。

　　一把油纸伞，从选竹到制作成伞，就是一个春夏秋冬。好在母亲是做伞骨的初级活，工艺并不十分复杂。每次从院落外听见大卡车的喇叭声，大家就猜到十之八九是厂里采到了新竹子，此时，母亲都会把手上的活计停下来，呼着我的乳名去抢着选竹。当时，每家每户都想多储备一些竹料，主要是提防着无料而脱产，一来可多出产品，也可多挣个工分。竹子挑选好打上印记就直接搁在屋后的水塘中浸泡数日，保持湿度和韧性，便于削刨。每次削刨伞骨也是有讲究的：锯断竹节，然后刮青，一把磨亮的弯刀从上到下不断来回，让竹节露出内在肌理，用工具标记好尺寸，再挥刀干净利落劈开，循环往复，竹节的腰身不断变细，一段竹节会被劈成30多根，成为伞骨的初始形态。劈好的伞骨毛坯要再精细处理，削掉多余的部分，在刀架上经过数十次反复刨光变得浑圆光滑。一天下来，我经常看到母亲的双手总是缠绕着白胶布，老茧破绽留下一道道血痕印。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母亲制伞的岁月中度过的。

　　制成一把伞工序繁杂，如削刨竹青、做伞骨、装伞架、绕边线、糊伞、装伞柄、定形、上桐油、晒伞等，当时坊间有谚语：“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意思是搬进来搬出去的环节不用算在内，做一把伞粗算起来也要七十多个工序。顾名思义，油纸伞伞面是用纸做的，所以师傅们要给伞面刷上桐油，防止被水打湿，损坏，这是其中关键。因所有的纸伞都要刷道桐油，每年桐油消耗巨大，但桐树在乡村山区、房前屋后和大路旁随处可见，一片片高大的桐树林是人们眼里的宝，待秋天桐子跌落时就可取果榨油，油料根本不愁。

　　每当夏天来临，我特别记得油桐树盛开时的美景：桐树枝干虬曲，树叶宽阔而茂密，郁郁葱葱，如一把把遮天蔽日的绿色大伞；清风飘舞，桐花的雪白拌和着桐花的雨，宛如雪花，古人则冠以“阳春白雪”之美誊。一晃到深秋，桐叶落尽，当桐果青皮渐渐斑驳并由青变红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就背着背篓、提着笼子倾巢出动，用长竹杆将树上的桐子噼里啪啦拍下来，堆放在院落墙角任雨水浸泡，待桐子的硬壳变软，将桐籽剥出、晒干，等待时日将桐籽拿去伞厂里收购。

　　现在想起榨油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那时榨取桐籽油都是土法加工，在土坯房的旮旯里，桐籽经泡透后倒入一个方形的碾槽里碾压，成粉末后再放到木榨上去。榨油的时候，两个体壮的师傅提着像秋千一样的木棰，边嘿左嘿左喊号子，边击打油榨上的木榫，桐油就在那有节奏的击打之间汩汩流淌出来，散发出一股温润醇厚的香味。 那些年，母亲白天削刨伞骨，晚上织毛衣，膝下总是放着一篮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在土坯院子里或者房前屋后时常能看到三五家邻居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一边手在不停拔针绕线，声音温婉又悠长，衬托着乡村夜的静寂。深更半夜，小孩子要想磕睡了，耳边就隐隐约约飘来那首古老的歌谣：“芽崽崽/睡觉觉/ 一梦梦到红花轿/ 红伞伞/亮盏盏/一路红伞青石板”，我们就在母亲的呢喃里酣甜入梦。

　　是的，一把油纸伞，四溢芬芳的桐香，伴随着我童年的成长，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也见证着我们一家的变化。匠人匠心，制作油纸伞需要恒心、耐心、细心，做人又何尝不是？油纸伞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把伞，更是一种情怀，一种历史的厚重，也有朴素和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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