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秋

　　秋天是属于父亲的。

　　一年四季中，让父亲最感欣慰和满足的无疑就是这丰盈的秋日。

　　立秋过后，风非常干净，不再燥热，天空高远而辽阔，一场秋天的盛宴渐渐拉开了序幕。

　　在父亲眼里，那些高粱、大豆、苞谷，便是最美的风景。父亲整日与泥土打交道，播下希望和收获的种子，阡陌田野上散落下他劳作的身影，泥土里浸透着他的汗水，秋天的土地也将丰厚的回报毫不吝啬馈赠给了父亲。

　　印象中，父亲总是不苟言笑，每天奔波忙碌。父亲不是地道的农民，尝尽了生活的苦，16岁当了养护工人，后来与母亲成婚，生下我们五兄妹，但微薄的工资难以维持一大家人的生活。

　　老屋后面，有一片荒芜的空地，杂草丛生。那年春天，父亲拿着锄头、铁锹将空地开垦出来，经过一番打理，种上了苞谷、大豆、蔬菜等农作物。

　　每天下班回到家，父亲来不及歇息，就一头扎进地里，去侍弄他的那些庄稼，仔细观察、浇水、捉虫子、扯杂草，他竖起耳朵，听它们拔节生长的声音，偶尔弯下腰轻抚，等着它们发芽、开花。有时累了，父亲就蹲在地边，惬意地吸着廉价的烟卷，默默注视着这些庄稼，守望着这些绿色的生命，满眼期待与希冀。

　　父亲日日盼，就盼秋天有个好收成。庄稼们俏皮地摇头晃脑，举起小手鼓掌欢迎他。它们似乎明白父亲的心思，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在父亲的侍弄下，一天天长大、长高，开花、结果，闪耀出成熟的迷人的光泽。

　　田野里弥漫着丰收的气息，父亲站在成熟的秋天里，站在他的庄稼前，享受着收获的喜悦。

　　天还没亮开，父亲就早早起床，戴着草帽、带上镰刀匆匆忙忙来到地里，收割熟透的庄稼，也收割他渴望已久的希望。脚步声惊落草尖上的露珠，吵醒了正在酣睡的小鸟。

　　沉甸甸的高粱颗粒饱满，红彤彤的，弯腰迎着父亲，像喝醉了酒的新娘。父亲将一束红高粱捧在手中左右端详，喃喃自语，眼神难得一见的温柔。

　　“嚓嚓嚓……”父亲挥舞镰刀开始收割，高粱杆齐刷刷倒下。太阳跃上天空，照耀在秋天的原野上，高粱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父亲全身都是汗，泛白的汗衫已经湿透，黝黑的脸庞透着红，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脸颊而下，滴落进脚下滚烫的泥土。

　　“惠儿，快来扯豆子。”父亲的豆子长势不错，饱满均匀，熟透的豆荚胀鼓鼓的，一触即破。我蛮横地抓住豆荚藤用力往外扯，豆荚被扯破，豆子“啪啪啪”蹦出了壳，四处溅落。父亲见状，蹲下身子埋头搜寻，将地上的豆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可不能糟蹋了，每一颗粮食都精贵着呢。”在他眼里，哪怕只是一颗豆子，都像他的孩子一样重要。我似懂非懂，冲他点头，不再漏掉一颗。

　　夕阳的余晖悄然爬上村西的山头，原野里空旷、寂静，缕缕炊烟绕上村庄。父亲直起腰，抹一把汗水，将满满的收获背回家。余晖撒进院坝，高粱、苞谷、花生、辣椒、南瓜齐聚一堂，院墙上挂着，地坝里堆着，全都镀上了一层金色。一家人在院坝里收拾整理，洋溢着欢乐的味道。

　　父亲“咕咚、咕咚”仰头喝下两大缸凉水，随后疲惫地倒在椅子上，只片刻功夫，居然就打起轻微的鼾声来。

　　母亲取下一块腊肉，切成薄片与青辣椒一起炝炒，经柴火熏烤的腊肉亮锃锃的，透着诱人的光泽，肉香和着辣椒的清香，油而不腻，让人大快朵颐。南瓜金黄金黄的，口感甜而面，喝一碗南瓜汤，温润清甜。

　　满满一桌子菜，全是父亲秋天的收获，一家人像过年一样，父亲笑了，奶奶咧着掉光了牙的嘴笑了，我们也笑了。父亲倒了一碗高粱酒，边吃饭边喝酒，话也比平时多了些。一碗酒喝完，父亲不胜酒力已是微醺。

　　月亮升起来，星星亮了，几声短促的犬吠，蛐蛐也唱起歌来。一眨眼的工夫，月光就铺满了整个小院，恬静而温柔，父亲在院坝里默默地收拾、打磨他的锄头、箩筐。月亮升到中天，父亲看看满院果实，心满意足地回屋，枕着月光幸福地睡去，那晚的梦定是格外香甜。

　　庄稼一茬接着一茬，父亲一刻也没有停歇。庄稼收割后，接着是晾晒、打磨、储存，然后还要整理田地、施肥犁地，为下一年的播种做准备。只有到了冬天，父亲才有歇息的时候。没有活儿做闲得慌，他也要去地里站站，看看天，再发发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的那片土地为我们带来了许多的欢乐和希望，那片土地已深深扎根在父亲心里，他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土地，春种秋收，从清晨到日暮，在每个春秋冬夏。用一生的时光劳作着，期盼着，也快乐着。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父亲突发脑溢血倒在地里，再也没有起来。从此，没有了父亲的土地，孤单而寂寥，日渐荒芜；没有了父亲的秋天，惆怅而感伤。

　　恍然间，父亲变成了一株庄稼，在那片土地生根、发芽，散发着馥郁的芬芳，恒久悠远。（徐光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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