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故乡

　　

　　在吾乡，长河特指那条三面绕住我们村的河。它没有别的名字，就叫“长河”。

　　好长一段时间，那条横亘在村庄与乡场间的河，在全乡人眼中，都是双刃剑一样的存在。这一带盛传着两句意思有点矛盾的顺口溜——“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嫁人就嫁宋家坝，遍地大米白花花”。

　　长河在最干旱的年辰，也没有断过流。没有电的年代，肩挑背扛取水虽然辛苦一点，但辛苦的收益立竿见影。五黄六月天，大山上的庄稼被赤日烧焦到颗粒无收，长河却是我们村的救命稻草。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县里主管、乡上主持在河上拦水修坝。发电站一建，长河两岸的几个村通了电。通了电的我们村有了抽水机，一级、二级、三级提灌把水源源不断地抽到地势最高处，再按照五四三二一的顺序沿沟放下来。河水流遍村庄，就流出了大块大块坡度不大的梯田。在其他村庄只能种些耐旱的红苕、玉米时，我们村围土造田，可以奢侈地种水稻。当黄澄澄的稻浪在坝上翻涌，当白花花的大米春水一样从碾米机流淌出来时，“嫁人就嫁宋家坝，遍地大米白花花”的艳羡之语开始流传，不少吃不饱米饭的人家把闺女的未来夫君锁定在了我们村。

　　也有人怕河。“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这句顺口溜就诞生在一场“盆祸”之后。

　　听父亲说，1968年出了大事。那年夏天，暴雨下得像是老天爷在天空倒水盆。那天，过河的大秧盆里坐了五个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划呀划呀，还是没有较量过比箭还快的洪水。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洪水起伏着、滚涌着、咆哮着往下游奔注。一开始，大家有把握地相信秧盆依然会斜靠到对岸，像每一次雨后的过河一样。但那天的长河真的发了疯，不容挣扎，不容逃脱，一路裹挟着秧盆朝下游的高滩口冲去——那里，正是水电站的大坝，几丈高的水瀑倾泻而下。盆毁人亡的结局迫近了……

　　这次秧盆之祸，让村里人久久回不过神来。秧盆平日用于水田里运载秧苗和稻子。无可奈何啊！秧盆也成为没有船的我们过河的唯一工具。我们村太需要一条船了，一条大船。为此，我大伯——村党支部书记秉恒终日锁起了眉头，从一个林盘转到另一个林盘，村上的树都是木性不硬实的桉树、泡桐，哪里去找好板子？

　　秉恒大伯又围着自己和萍子大娘的棺材木转，那是几年前随暴涨的洪水漂下来的几根大圆木——极好的青杠木。三个儿子水性都好，拼了命从河心推到岸边，想着给他们老两口打两副棺材。

　　无论秉恒大伯怎样安慰老伴儿，老伴儿依然哭，秉恒大伯最终还是大手果断一挥——抬走！两个外村来的木匠忙活了三天，改料、对榫卯、补缝、刷桐油，一条大木船终于下了水。

　　1978年，木船还是烂了。秉恒大伯把情况上报到乡上，乡上又上报到县上。县交通局来了人，领导一看，长河不窄，是得有一条大船。人们在河两岸立起两个大石墩，石墩上架起一根钢索，船的一侧绑上两根铁竿，铁竿的高度超过钢索，人们拉着钢索就能过河。聪明的人们还在水泥船的首尾各拴一条长过河的草绳，船若在彼岸，想过河的人只需把船扯过来就可以登船。水泥船坐了好几年，船头和船尾因为长时间在河滩冲撞，起了大豁口，漏出根根钢条。事情还得秉恒大伯管，他打报告上去，交通局紧急协调，调来一艘更大的旧钢板船。刷过暗红的油漆后，船焕然一新，像刚从船坞下来一样。

　　钢板船再好，终不如桥方便。没有桥，村子险遭灭顶之灾。1984年夏，路旁的青草干枯到能一点就着，连“土坷垃”和空气仿佛都在燃烧。那时村里的房子多是草房，火是从长青家烧起来的，先是烧着了灶房，接着，整个草房被引燃。当大火蔓延开时，推倒某家房子，隔绝火源的传统灭火办法已经失去任何作用。全村人都参与到灭火中，用瓷盆，用水桶到池塘里取水，到长河里取水。那些水刚倒进火坑，瞬间又被火舌吞没了……乡上立即把情况报告给县上。两台消防车一路啸叫着冲向村庄，却被长河阻挡在对岸……

　　那场大火让32户人家失去了住所。痛定思痛，村委会决定修桥。

　　桥前前后后修了两次，到第三年才通车。桥通了，接着又修路。20年间，先修泥巴路，然后铺成碎石路，最后铺成水泥路。村上的交通工具也有了变化，种蔬菜的人家有了驮蔬菜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几年，大伙儿的自行车纷纷换成了烧汽油的三轮车。近几年，外出务工返乡的秉恒大伯的三个儿子承包了村里的所有土地，耕地红线不可破，一等好田依然种水稻，从插秧到收割，规模化生产，机械化作业。其余的地整理连片，种上了城里人爱吃的大橘子、红李子。多数年轻人去了城市闯天下，留守村庄的老年人发挥余热，在果园上班，除除草、施施肥、修修枝、摘摘果，劳动强度比种粮食低了许多，收入却翻了番。

　　长河更美了——河岸上，一幢一幢统一规划建设的小楼井然有序，平坦的水泥路在村庄蜿蜒，田野里，春来李花飘香，入夏风吹稻浪，流转后的土地满载丰收的希望。

　　想起兰斯顿·休斯的诗句——“我了解河流，我了解像世界一样古老的河流，比人类血管中流动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般深邃。”回望故园，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深邃的故乡河？它们在我们的灵魂深处静静流淌，引领我们追溯养育我们生命的祖先、村庄和故土。

　　（宋扬）

　　

原文链接：http://www.sczx.gov.cn/content-22e4b4fbce854a6e9a877cc6b7803b42-2c93ea8284a7a3ce0184f4c19500045b.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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