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陆先生喝一盏雾山茶

　　我说的陆先生，是陆游。南宋时期的一杯茶，穿过800多年的尘烟，安放在今晚的茶桌上。

　　今晚，我们喝雾中山枇杷茶，一款野生古树红茶。你说，这是一种川西特有的乔木茶树，高达十几米，树形如伞盖，因树叶阔大肥厚，形似枇杷叶，当地人称它们为枇杷茶。

　　这些茶叶，来自一棵有着1000多年树龄的茶树。

　　这是陆游喝过的茶，你笑道。随后，你收起开玩笑的语气，正色说，真的有可能就是同一棵茶树。当年，陆游担任蜀州通判时，足迹遍布西蜀，在饱览秀美山川之余，自然少不了品茶，有《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一诗为证：“少逢重九事豪华，南陌雕鞍拥钿车。今日蜀州生白发，瓦炉独试雾中茶。”

　　那一年重阳节，陆游燃起炭火，以瓦炉烹茶，品尝雾中山僧人赠送的茶叶。不过，到底雾中茶滋味如何，他在诗里并未写出。可以想象的是，从少年时的雕鞍钿车，到中年白发的瓦炉清茶，人生的况味、喝茶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想必，那一杯远离尘嚣的清茶，飘荡着雾中山的云雾气息，不仅有鸟鸣树影，更有禅的味道。这杯浸透禅意的茶汤，带给陆先生的体验，已经远远超越形而下的茶。

　　此刻我关心的是，如此一盏既古老又新鲜的茶，是何滋味呢？苍老如它，经历多少朝代更迭，若一旦开口，该有多少鲜活的故事啊。

　　你说，茶当然是会说话的，它会告诉你很多。你若能把自己放空，自然会听到茶的声音。尤其是古茶树，茶韵独特，有心之人才会领略到它的妙处。

　　夜凉如水，楼下金银花的清淡香气，一会儿闻得到，一会儿又似乎消失。这裹着药香的芬芳，让人清心。今夜闲心俱足，且放松身心，品饮一盏清茶。

　　净手焚香是准备，烧水温杯是准备，归根到底，用一颗心做准备，准备着聆听茶语。

　　轻轻旋开茶罐，用一根竹针拨动沉睡的茶叶，沙啦啦……茶叶纷纷落到茶荷里，声音欢快清脆，好似在唱歌。

　　鲜叶是清明后采摘制作的，采的是单芽或一芽一叶。山上海拔高，茶发芽得迟些，山下的新茶卖得差不多了，它才开采。真正的美好，总是姗姗来迟。

　　你说，枇杷茶来得不易，因为树高，村民采摘时需要搭上梯子，身系安全绳索，才能摘到树梢的嫩叶。乔木茶就是如此，生长慢、产量低，与小叶灌木茶相比，它们的香气和滋味均大异其趣。

　　果然外形便不同，干茶条索粗壮，色泽乌黑油润，细嗅，似有山林隐逸之气。

　　“噗，噗……”炉上山泉初沸。茶席上，盖碗已经淋洗，茶叶已经苏醒过来，做好绽放的准备。一道天外之水，如飞瀑泻下，与茶叶拥抱、交汇。茶叶在沸水中翻腾、欢唱。

　　热热的茶香弥漫开来，细闻，分明是古树的沉郁香气。入静敛神，举盏之际，仿佛有整片森林从鼻腔里经过。

　　枇杷茶，是很多人想象之外的红茶。它的色泽并不红艳，香气也素净。茶汤黄碧，满瓯清亮。低头细嗅，一股来自山野的森林和苔藓气息，有点类似薄荷的幽幽清凉，向上游走至鼻腔，再弥漫于整个颅腔。这个过程仿佛一朵荷花瞬间打开，四处绽放。

　　一盏饮罢，口腔中的涩味逐渐转化为丝丝甘甜，还有一种隽永的香，古雅而清新，醇厚而空灵。这香甜携带着古树的精魂，浸润肺腑，游走于经脉之间。闭目凝神，恍惚间，山间的松涛汹涌、风声鹤唳，甚至云雾吞吐，尽在耳畔和心中。

　　枇杷茶的好，刚入门的人是喝不明白的。你说，它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有老僧一般的静定，香气内敛，烟波浩渺，云山苍茫。

　　喝茶确实是需要阅历的，就像人生，走过很多桥，当浮华褪去，才能捕捉到一丝生命真相的讯息。忆及习茶之初的我，被乌龙茶迷得魂不守舍，尤其醉心于单枞，什么桂枝香、蜜桃香、芝兰香……后来移情别恋，喜欢上红茶，动辄与人探讨滇红的红艳浓稠、祁红的蜜糖香味，以及正山小种的桂圆香、松烟香，诸如此类，吵吵嚷嚷，喝得热闹。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只有翻越过千山万水，在茶的江湖里一番历练沉浮，最终，当千帆过尽，心态平和，再来细细啜饮这盏雾山茶，才终于吃出它的好。

　　也许，所有的漂泊，都是为了回归。

　　泡枇杷茶，要掌握好投茶量，不可贪多。你说，事茶日久，渐有心得，所谓淡中知味，所言不虚。任何一种茶都不能泡浓或闷久，太浓的茶味会遮盖住茶香。只有在淡茶中品出滋味，才能真正感受到茶的清醇、馨香和韵味。这不容易，需要时间和历练，需要灵敏的感受力，更需要心境。

　　我忽有所悟，陆先生喝的雾山茶，其中滋味难以言表，欲说还休，不过是，只道天凉好个秋。“瓦炉独试雾中茶”，含着一口茶水，我又想起这句诗，觉出其中有霜意，季节已经走到深秋，重阳节的菊花开满山岗，溪水清，浅，亮，水底的石头裸露出来，水边的芦荻早已白头，一点点在风里摇……处处有霜意，人在其中，却不能说出一句话。

　　那时的陆游，从茶汤里喝出什么滋味呢？偶翻《宋史》，于陆游本传中无意瞥到一句话：“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我心生困惑，陆游怎么能与“颓放”二字画上等号呢？

　　彼时的锦城，有着花团锦簇的繁华。“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在《梅花绝句》里，陆游似乎被这份世俗的欢乐所吞没，他自号放翁，的确是有点自我放逐的意思。然而，那些纵酒之乐、声色之欢，都会被一阵风吹去，当人群散去，当酒宴已冷，最终浮现出来、自始至终伴随他的，还是他的报国无门之痛楚。靖康之耻、恢复之志，对于陆游来说始终是过不去的坎儿，或者说是他的精神底色。

　　无可奈何，权且在一杯茶里安顿身心。幸而，人活在世上，还有茶相伴。 一个“茶”字，人在草木间，若是能借助一杯茶沟通天地自然，还有什么不能释然呢？

　　赵朴初先生曾经为赵州禅师的影像碑题诗：万语与千言，不如吃茶去。先生一语道破，喝茶不仅是润喉吻、破孤闷，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茶中自有朗朗乾坤、清风明月，有生命的觉醒与自由。

　　来，看一看古树茶的叶底。你的话音打断我飘忽的思绪，回到眼前，你用茶针挑出完整的一片，摊于桌上。枇杷茶的叶片很大，有绿色锦缎似的柔滑，摸起来，感觉叶脉有筋、有棱角感，并且有韧性，不易断裂。这是茶在诉说它的年龄。

　　雾中山的古茶树，有的已有上千年，茶树高达二三丈，树干长满苔藓和白斑，脚下是山石杂草。陆羽在《茶经》里指出，“野者上，园者次，上者生烂石”。雾中山的枇杷茶正好具足以上条件。

　　我说，改天想去看看古茶树。你点点头，正色说：“好山好水出好茶，好的生态环境是生长好茶的先决条件。如果你爬过茶山，造访过深山里的古茶树，对茶的理解和感受会更深入。”

　　这一杯雾山茶滋味醇厚绵长，个中原因，你说，第一，原产地气场强烈，雾中山曾经是古佛弥陀的道场，佛祖贝叶经南传首地，至今群山黛绿起伏，山泉叮咚，林木幽深；第二，千年枇杷茶自带能量，其香气与茶韵跟其他茶绝对不一样；第三，我在做这款茶的时候非常认真专注；第四，今晚的氛围宁静，因为场域聚气，适合品饮古树茶。

　　你往品杯里续上茶汤。七八泡之后，茶味已经淡薄，但汤色依然明亮，茶汤表面蒙着一层变幻的白气，仿佛荡漾着无数个春花秋月。我想，这道雾山茶，是不是更加接近于禅之味？

　　喝过这么些年的茶，越来越觉得，茶，就是人生的味道。年轻时饮茶，迷恋于茶香和茶色，夜里做梦也是浓艳香郁的一碗茶。年近知天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我知道真正的好，就是素朴和干净，没有浑浊之气，就像面前的这盏茶，看似平淡，然而丰盛，它会给予我们充分而深刻的体验，也会指引我们离开浮华。

　　今夜，万籁俱寂，唯茶声鼎沸。我们与一杯雾山茶对坐，与陆先生隔空共饮。不知何时，已然口舌噙香，肺腑生春，神游八荒。

　　这款茶名叫“山中客”。浮生如寄，谁都是过客，包括陆游，包括你我。

　　（杨庆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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