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里的岁月

　　□ 牧埜

　　每次回老家，一进院子就可看见那口水缸。太阳从它里面升起，又在里面落下。月亮在缸里擦洗镰刀，也擦洗圆盘。水缸默默地蹲在院子一角，一如童年和少年蹲在我记忆的一隅。

　　水缸照见过我童年的厨房。水缸里的厨房破落，瓦面低矮乌黑，小毛毛虫从上面掉落在缸里，也掉落在身上，蜇得皮肤肿起红红的小包，辣辣地痛。水缸与小方桌各自收紧身子，让出一个窄窄的过道。小方桌既是全家的饭桌，又是我的书桌。每天晚上，只有等母亲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我才能移过灶头的煤油灯，打开书本开始做作业。

　　水缸怜惜地看着我们五人挤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家中七口人，住着两间泥房。两个姐姐住一间。父母、两个哥哥和我住的那间与这间厨房，以及伯父家的一间原来是连在一起的长间，后因父亲和伯父各自成家，便隔成两间，有窗户的那间是上房，自然分给了伯父。我们住的这间不仅没窗户，连门都开在小厨房里面。阳光是个直肠子，不知道拐弯；阳光也没怜惜之意，哪怕侧身进来坐坐的意思它都没有。后来，没办法，两个哥哥只好住到了阁楼上，他们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黑的瓦面。而我在这间房，和父母一直住到长到十五六岁年。建一座房子，不仅是家中每一个人心愿，也是急需解决的大事。

　　“你父亲，那时才几十块钱一个月，一家人的用度都不够，还谈什么建房子的事。”后来，每每提及这件事，母亲都这么说。

　　那是，父亲的工资，一家七口的生计全巴巴地指望着它，不挨饿已不错了。当时，父亲是三江乡斜角初中的总务主任，只要他在账目上动动手脚，建房的事并不难。

　　“没错，学校小到一盒粉笔一把扫帚的采购都是我经手。可斜角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资本论》翻译者郭大力的家乡，更何况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别指望我做出给郭大力先生和党组织抹黑的事来！”父亲对嘲弄他胆小怕死的乡亲这么说，对母亲也这么说。

　　一有空，父亲便领着全家来到村后的章江里掏石头，担沙子。冬天，当村里的养鱼户干了鱼塘，父亲就叫上我们去塘里挖黄泥土(建泥房夯墙用的)，然后一担一担挑回到宅基地里。每年的甘蔗款，除去迫不得已的开支，父母就用个油纸袋小心包起来压在木箱底下。就这样，足足准备了八年的时间，房子终于在1990年动工并于当年完成。父亲是用勤劳做基础，用节省做瓦梁实现全家的心愿。那一年，水缸迎来了它人生的一次大搬迁。父亲母亲用四根麻绳将缸套好，小心翼翼把它从老屋抬到两里开外的新房。水缸一路接受了乡亲们讶异的目光和盈盈的笑意，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父亲也迎来了他的高光时刻。做出水酒那天，父亲没喝酒(他不会喝酒)，却把自己醉得两脸通红。 进入新世纪，父亲推倒这座泥瓦房，在原址建起了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楼房。之后，村里接通了自来水，水缸退出了厨房，安身于院落一角。它映照着日升日落，月出日没，它也观照着父母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生活。

　　上高中的儿子对这口大缸很感兴趣，而且对他爷爷过往的生活也兴致盎然。父亲领着他围在大缸边，对他说这缸是你太爷爷手上置下的，它见证了我的一生。我七岁时，日本宣布投降。一队日本兵撤退时经过咱们村，我们无处躲藏，情急之下，你太爷爷抱起我领着你太奶奶钻进了甘蔗地里。鬼子当时逃得仓皇，没来得及破坏村里各家的财物，水缸才侥幸保存下来了。可他们抓走了村里国堂、国钱、学树几个精壮男丁去做挑夫，他们被抓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那时也幸亏鬼子不知道甘蔗地里藏有人，要不，他们扔一把火，我和你太爷太奶就葬身火海了。那时的政府腐朽无能，保护不了它的子民。解放后，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我有了机会去上学，并读了大学，后来成为了一名教师。那时期虽然生活艰难，但我相信国家一定会富强起来，生活也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不，就建起了以前的那座泥瓦房。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供了你父亲他们五兄妹读书并帮他们成家立业，在我退休几年之后还能建起这样一栋像模像样的楼房。如今，飞机场(赣州黄金机场)、高铁站(赣州西站)、高架桥都修到咱家门口了。放在以前，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呀！百年沧桑，党领导我们国家从满目疮痍到如今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假如郭大力先生在世的话，他也会为咱们国家取得的惊人成就赞叹不已的！

　　父亲顿了顿，又说如果这口大缸保护得好，它一定会照见未来你更加幸福的生活！

　　儿子笑着说，爷爷，您放心，我要把这口水缸当作咱们家的传家宝，一直传下去，让它见证时代的变迁，也见证着咱们家生活的演变。

　　水缸照见着日月，水缸照见着家国春秋。此时此刻，它的水面上正映照着父亲沧桑而又坚毅的脸和儿子溢满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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