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新传》《斑斓志》《苏轼十讲》——分析比较三部经典苏学研究著作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月24日),一代文宗苏东坡在常州病逝。2021年恰是东坡逝世920周年。
今年我先后阅读了三套(本)苏学作品:李一冰著上下集两卷本《苏东坡新传》(以下简称《新传》),张炜《斑斓志》和朱刚的《苏轼十讲》。三部苏学著作,可视为近年来苏学研究作品中的典型和代表作,除了不乏新见之外,且充满深厚的才力与才情,一新苏学面目。
《新传》作者李一冰本名李振华,浙江杭州人,生于1912年,于1991年去世。李家累世经商,有李广裕号传世,但后来毁败不振。李一冰早年受塾师之教,奠定深厚的旧学基础,后毕业于之江大学经济系,抗战前留学日本明治大学经济系。1947年,李一冰在叔叔的引荐下,来到台湾地区工作。在当地物资调节委员会,担任科员。1967年,56岁的李一冰被卷入一桩经济案件,为友中伤、身陷囹圄。李一冰之子李雍探监时在台北书肆购得《古香斋施注苏诗》,李一冰遂以此为源,开始撰写《新传》。1979年,70余万字的新传完成,1980年李一冰赴美,1983年《新传》正式出版。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深广寄托的李一冰终于凭借《新传》,一浇平生块垒。1991年,李一冰因心脏衰竭在美国去世。2020年,由后浪图书公司引进版权,《新传》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在大陆出版,迅速引起大陆苏学研究者和东坡追慕者关注,一度被誉为超越林语堂《苏东坡传》的东坡传记作品。
《斑斓志》作者张炜是当代著名作家,生于1956年,山东龙口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熟悉他《古船》《九月寓言》和《你在高原》的读者,自然会对他的小说创作成就心有领会。但《斑斓志》的出版,则证明了张炜在传统儒家四部经典研究中的深厚功力和思想张力。在《斑斓志》里,子部和集部的深研细读尤见功夫。通过《斑斓志》,我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张炜潜存的某种宏大的文学构想和创作野心,如果不意外,张炜后面的文学创作方向,将聚焦在儒家和新儒家思想所昭示的当代价值领域。因此,张炜醉心于对东坡的研究,应该不仅仅出于东坡履迹对山东有沾溉这一地缘因素,而是作为后世儒者一种强烈的精神和道德自觉,或者说,他希望借助于对东坡的研究,为自己后数十年的文学创作寻找新的精神指引。《斑斓志》所呈现出来的东坡人物面貌的丰富性及其思想的深邃性,尤其是难能可贵的批判性,为至今有关苏学研究作品中仅有者,不仅为苏学研究打开了一个新窗口的同时,也为张炜叩问新儒学的文学价值提供了一个极有示范性的文本。《斑斓志》出版至今,对它的欣赏和不可名状的犹疑乃至过度矫情的批评似乎从没有停止过。但即便是批评者,也或许不得不承认,张炜可能是这个碎片化阅读时代,对东坡从文本到精神世界全面而深刻理解的极少数人之一。能够跻身这个少数派,《斑斓志》的意义就已经有了。
《苏轼十讲》作者朱刚生于1969年,是未来学术成果最不可限量的一位。他是浙江绍兴人,算得上是李一冰的半个同乡。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师从王水照先生研究宋代文学。王水照先生在中国社科院工作时,曾得到钱锺书先生的指导,因此,说王水照是钱锺书的学生也没有问题。从这一师承关系来看,朱刚的宋代文学研究可谓师出名门,学承正宗。在推出《苏轼十讲》之前,朱刚已经有《苏轼评传》《苏轼诗词文选评》及《阅读苏轼》等东坡研究作品出版,其中,《苏轼评传》为朱刚与其师王水照先生合著作品。但综合来看,朱刚作品仍然以《苏轼十讲》综合成就和影响为最大,一经出版,便创下一个月内九次印刷的记录。
苏轼画像。
以我不太全面的苏学阅读视野发现,上述三部作品最大的价值正在于新材料与新观点的掘发。
很显然,《新传》避开林语堂《苏东坡传》或者“评传”的命名方向,就是力求不蹈故常,新开一路,我觉得《新传》之谓新者,即是写作思想取法上的新。
李一冰将自己的人生代入东坡的人生,又将东坡的人生融入到自己的经历,使古今融合,两人一体,在勉励自己如何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东坡精神世界的高度和鸣。他将自己的牢狱经历,融入到东坡的乌台牢狱经历,用他的怆痛去体谅和理解东坡的怆痛,的确是无人尝试过的一种解苏方法论上的创新。诚如一位网友评论,《新传》不仅是在写苏东坡,同样熔铸了李一冰对于酷烈无常命运的感受,诗人幽微难言的内心世界大概只有同样心境的人才能道出个中滋味。
此外,《新传》用苏东坡诗文串联起人生履迹,大抵是“以诗证史”的学理路径。这一点,倒与朱刚的《苏轼十讲》旨趣相同。但《新传》引用和分析苏轼诗词文的全面度,的确是目前苏传中最突出者。这一点,似又可以与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的“以诗证史”互参。如果,“以诗证史”作为一种学术方法得到认可,那么,李一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即着手写作《新传》,在当时的写作和学术写作条件下,也仍然不失为一种创新。所以,用今天的学术眼光来批判李一冰《新传》写作手法陈旧,的确不够公允。
《斑斓志》呈现的新方法和新观点,是我认为三部著作中最汪洋恣肆的,它似乎也贯注了张炜本人的人生经验和时代解读,尤其是他用当代人的思维去重新审视东坡的精神世界,确乎然显现出了一种全新的解读方法和态度。他摒弃了李一冰高度尊奉苏东坡的一维思维,而是试图在尊奉的同时,以当代人的理解、同情乃至质疑,重新解构东坡的精神世界。这种二维方法,值得称道。
和《苏轼十讲》相比,《斑斓志》虽然也以讲稿的方式产生,但《斑斓志》的讲稿所涉及的面更系统、琐碎、深入,其思想的维度更汪洋博杂,其中具见张炜的新观念以及批判精神,尤其是化入神明的当代思考。比如,他在东坡的诗词文赋之外,提出需要对苏东坡的《易传》《论语说》及《书传》系统研究。除了《论语说》已经遗失外,其余两部著作尚存。这不仅体现出张炜对儒家经部的个人兴趣,更重要的是,它们是研究东坡儒家思想的重要入口;又如,他对东坡细部的专注心和洞察力的标出,实在称得上是卓异;又如他对三州功业的阐释,不仅让人豁然晓畅,更有深邃启发;再如他强调对苏轼策论奏议和诏告等文本的重视,它们同样不乏文采和思想,不应被视为官样文章而一扫而过;再如他说东坡在《孟子赞》等文中表现出来的不够周密和公允,甚至偏执,以及偏向管仲的理念,使新党将其目为辨士的华而不实并受到广泛诟病;再如他对东坡“眼中无一坏人”的重新推断,认为现在还需要我们从其他的角度和维度去体味这句话;还如他对东坡怎样管理和使用时间的探究;还如他对东坡个体生命作为不可多得的时代“试纸”的定义;还如他从庄子的“应物”说谈及东坡的“应物观”;还如他对陪伴东坡海南岁月的爱犬“乌嘴”的关注与赞美等等。统而观之,张炜对东坡有最大化的理解之同情,更有最深刻的批判之理解,他从人性的思维深度,全方位、立体化地阐释了东坡其人对历史、当下以及未来的价值和意义,其在《斑斓志》中提出并留下来的思想入口,可为未来东坡研究的方向指引。
从体量上看,张炜的《斑斓志》分为出眉山、不系之舟、一生功业、深爱和沉迷、世间恩怨、斑斓志和迷宫七讲,比朱刚的“十讲”似乎单薄了一些,但综合体现出来的丰富性和思想张力,却比“十讲”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淡化了人生传记的色彩,尤其所侧重的思想和性灵方面的研究,不仅个性十足,而且具有很强的开创性。
最后来说说朱刚的《苏轼十讲》。
十讲分为:雪泥鸿爪、贤良进卷、乌台诗案、三咏赤壁、庐山访禅、王苏关系、东坡居士的“家”、元佑党争、唱和《千秋岁》及个体诗史。是为苏轼生平及诗文及思想以及历史问题研究的综合。尤其是贤良进卷、唱和《千秋岁》及个体诗史三讲,跃出东坡个人遭际和命运的束缚,站在更高维度来观照宋代文学生态、政治和社会生态,显示出了独特的学人旨趣,较之一般意义上的苏学研究更进了一层。此非学人之思、学养之备所不能办者。
和张炜在《斑斓志》中自由浪漫的思想发散相比,《苏轼十讲》的文本是逻辑严密而且布置周详的,这体现出作为文学家的张炜与作为学者的朱刚的最大差异。后者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对宋代文学专业而透辟的研究,让他掌握了李一冰和张炜都不具备的新材料,如前所述,他对宋代贤良进卷的研究,不仅呈现出了宋代进卷文化的全貌,而且借此观察北宋嘉佑早期的学术和政治动向。在“乌台诗案”一讲中,他引用的御史台原始案卷,可能是目前第一次在学术界的呈现,极其难得,尤其可贵的是,他以时间和案件审理过程为经纬,全面还原乌台诗案的审判过程,是我目前看到关于乌台诗案还原度最高最好的文本。
《苏轼十讲》也不乏新思想新观点,如朱刚对东坡诗文中“鸿”的意象的解读;对东坡庐山诗作的分析:“庐山突破了苏轼所习惯的审美秩序,在他面前显出倨傲的形态,不肯随从他的期待。换句话说,苏轼看不出庐山美在哪里,这个意思被他表述成对‘庐山面目’或‘庐山真面目’的不识,这大概才是他在庐山不想作诗的原因。”在阐释王苏关系交恶的起因时,朱刚的分析比及李一冰更进了一层,表明王安石最不喜欢苏轼中进士之后,通过欧阳修等攀交京城权贵的行为,此外,还有两人不同的办学主张:苏轼批判王安石“道隆而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的主张,不仅是对《尚书》的误读,而且包含不轨之心,其对“承之”的解释,的确开人眼目。他对东坡“校量厉害,参用所长”的政治观点的发掘,不特持赞同观点,也有昭若发蒙的价值;他在“唱和千秋岁”一讲中,通过唱和传统,分析到唐宋驿邮系统的发达和对士大夫的开放性,又及宋代公共性文坛通过唱和方式的确立;他对东坡《江城子·密州出猎》袭用唐人孟启《本事诗》典故的阐释,不仅深为有据,而且颇具说服力。至此,“肠断”“凄凉”等境况都有了具体的落实,即这些境况不是从东坡角度感受到的,而是从王弗这个亡者的角度感受到的:活着的苏轼变老了,王弗认不出苏轼了。此外,他从东坡诗词标题和自注等副文本,谈及苏轼对词的文本发展史的贡献,都颇具学术眼光和学术胆识。朱刚的《苏轼十讲》虽然不及《斑斓志》的思想丰富汪洋,但由于其提供了较为独特的新材料新观点,也将注定载入苏学研究史。
多年前,余秋雨在写作《苏东坡突围》一文时,曾经引用了李一冰《新传》中的史料,他为此对《新传》作出如此评价:(新传)是文字较为典雅的学术著作,大抵让苏轼以其诗文来自道生平,作者的归结甚有见地。
作家张辉诚对《新传》也有很高的评价:一冰先生写《新传》,不像林语堂看到的东坡是横空出世、天才洋溢,他看的东坡是狱中狼狈至极的东坡、虎口余生出狱后的东坡,是从苦闷中走向旷达自在、从现实接二连三的无情打击走向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志坚强与生命韧性的东坡。多数评论认为,《新传》超越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但窃以为这样的论断下得草率和武断了一些。
就个人的喜欢程度而言,我更喜欢张炜《斑斓志》深邃自由的思想性以及强烈的当代意识,《斑斓志》是可以再读甚至三读多读的作品,它留下的思想和经验入口,将来会得到证明;《苏轼十讲》在我看来,“缺点”是太严肃、板正,缺少了意识流、情绪张力,由于是学人之书,这样的局限似乎也在所难免,或者反过来说,恰也是它的价值所在;而对《新传》,它更像一部东坡诗词文赋阐释以及人生经历的工具书,它之所以会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可能确实是因为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太老了、太脱离于这个时代了,甚至,他太急于把粗线条的东坡故事讲给外国的读者听了,普遍意义上的读者,终于在这个时代找到了林著的升级版或替代版。这是李一冰的幸运,但并非林语堂的悲哀。因为,他们都会毫不例外地进入到苏学研究的殿堂。
(庞惊涛)
原文链接:http://www.sczx.gov.cn/content-22e4b4fbce854a6e9a877cc6b7803b42-2c93ea827ba55234017bbe1e239202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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