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老街

　　

　　腊月里清晨的薄雾，在老街漫开，雾呈乳白色，如陈大爷清早起来喝的豆浆颜色。

　　陈大爷是老街早起的人，到对面店铺买来第一锅油条，就着自家的石磨豆浆吃下。陈大爷今年74岁，在老街开理发铺子有50多年了。陈大爷是老岳父带出来的徒弟。那年，91岁的老岳父咽气前，陈大爷半跪在床前，帮老岳父刮了最后一次胡子。

　　陈大爷的理发铺子，被本地媒体报道过多次，称他的铺子为“良心理发店”。因为大爷的理发铺，至今只花5元钱便可理一次发。和盐巴一样，是老老实实的价格。

　　腊月的这天早晨，陈大爷喝完豆浆后打开门，迎来的第一个顾客，是老街王大哥抱着的孙子。刚满月的乳名“顺福”的娃娃，睁开黑亮眼瞳望着陈大爷，柔软的胎发，飘落到理发凳下。凡是老街出生的娃，到陈大爷的理发店理胎发，都是免费的，这还是陈大爷的老岳父在世时立下的规矩。老岳父说过，老街添人进口，是老街人的喜事啊。

　　腊月来了，我漫步在烟火袅袅的静谧老街，如乘上了一艘老客船，穿流到古铜色的旧时光里去了。正是冬阳天，光影中，老街的房子似乎处处都在均匀呼吸着，它徐徐吐出的气流，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

　　我来到了那座横卧河流的沧桑百年老桥，它静静伫立。那年夏天，一场特大洪水肆无忌惮地漫过了老桥，老桥的身子巍然耸立，但几处桥墩被冲毁了。洪水退去，老街的居民们沿着河往下游找啊找，有人还喊出了声，像是在找自己失散的孩子。石头也有灵性。那些还躺在河床里的石墩，绝大多数都一块一块给找了回来，等着匠人们的手，再把它们慢慢地安放回老桥母亲的双肩。那些石墩，可是老桥身上的肉啊。少了一块，在老街人心里，都是割了心头肉的痛。老桥，是老街人心里的老祖宗。

　　老桥上，66岁的万大哥正在演奏萨克斯，是一曲《光阴的故事》。如泣如诉的乐声回荡在老街，一群老街居民站在桥头屏神聆听。老街居民们亲热称呼的万老师，我是认识的。他在部队时就在文工团干过，转业以后成立了自己的文艺演出队，在乡间为办红白事的人家演出。

　　10多年前，万老师把演出队从40多公里以外的小镇搬到了老街，他也在老街住了下来。万老师住的那房子旁，有一棵遒劲根须爬满老墙的黄葛树，远远望去，根须漫漫的黄葛树，如一座凌空欲舞的浮雕。万老师演出之余，总爱在黄葛树下，或者老桥上，演奏萨克斯。悠扬乐声，也成了老街人心里婉转的时钟。要是几天没听见万老师演奏萨克斯，老街人心里就有一点慌了，开始不约而同打听，万老师去哪儿了？

　　与万老师家墙挨墙的是黄师傅。他在老街摆铺子修钟表、画人像，已有38年时光。我爷爷生前没留下过一张照片，有一年，我父亲去了黄师傅店铺，向他口述爷爷生前容貌，一周过后，父亲去黄师傅那里取画像，一看见画框里爷爷的画像，顿时就哭了，太像了，太像了！而今，父亲也远行到了另一个世界，家里还一直供奉着爷爷胡须掩喉的画像。一到腊月，被老街人亲热唤作“幸嬢嬢”的我妈，就匆匆忙忙去市场买回祭品，供奉到我爷爷画像的案前。我去黄师傅的店铺时，他正戴着放大镜给老街居民修手表。黄师傅告诉我，他在腊月里，还要为9户预约的老街居民画像。

　　在老街巷子里，我遇见了沿街巡逻的樊大哥。他就是那年洪水过后，带头给顽强老桥鞠躬致敬的老街人。其实我本应叫他樊叔的，是他自己说就叫老樊或樊大哥。樊大哥是社区小组长和一个楼栋的楼长，他刚从老街一家炉火熊熊、锤声叮当的铁匠铺子里检查防火安全回来。按照社区的工作安排，69岁的樊大哥在腊月里主要检查春节前的安全工作。樊大哥随身带一个收水电费的小本子，一家一户一店一铺的情况都记得明明白白。樊大哥是老街供销社退休职工，儿子一次次恳请父亲搬到新城的家一同居住，都被老樊夫妇拒绝了。老樊说，我走了，老街谁来照看？我不放心。这些年的除夕夜，樊大哥是老巷子里最后的夜行者，沿街沿巷巡逻的他，也是老街除夕夜里一个温暖的身影。

　　从老街回到繁华新城，我完成了一次时光的穿越。站在家里阳台，还可以望见老街昏黄的灯火亮起。在这滚烫的人情烟火中，我如同守在一个老炉子前，祥和而温暖。

　　（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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