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南瓜一样活

　　

　　跟南瓜在一起的，是村庄、田地、河流、谷地、花丛、矮树、浮云、游鱼……它们各安其位，充满愉悦。

　　南瓜有很多好邻居，譬如茄子、辣椒、黄瓜、葫芦、土豆……它们按时序生长，跟人一样，各有个性：茄子披一身紫袍，昂首挺胸的样子，俨然紫袍将军；丝瓜有清丝丝的女子气，它的身段、口感都极婉约；葫芦是蔬菜里的文艺范儿，适合把玩，葫芦里装的是什么，你可以尽情猜想；辣椒有泼辣之风，尤其是朝天椒，它们朝着天空张扬个性……相比之下，南瓜显得憨实，又带些笨拙，像乡下木讷的汉子。

　　敦厚的南瓜，就像时光里单纯的人，一心一意，如实地活着，做一些脚踏实地的事情，安分守己。

　　我爱吃南瓜。南瓜瓤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做的方法也相当简单，切开老南瓜时专挖下艳红的瓜瓤，蒸饭的时候铺在上面，饭熟，南瓜瓤子渗透到米饭里，滋润清甜。转眼很多年没吃过，如今连南瓜肉尚且吃不过来，哪有瓜瓤的戏份。物质的丰富固然是好事，但也让人怀念三四十年前的惜物之心。

　　记得深刻的还有炒嫩南瓜丝。刚摘下的小瓜，身上长满好看的线条花纹，像一幅神奇的地图。去蒂，切成细丝，跟泡椒一起炒，滋味鲜美。做烩面的时候，放在锅里跟面条一起煮熟，捞出来，放点盐，再搅匀，连面带菜一起吃，妙不可言。

　　南瓜花也是美味。这是我百吃不厌的好食材。有时没打招呼就回家，母亲来不及做饭，就在瓜架上摘几朵南瓜花，做面疙瘩汤，再放点软江叶。盛在碗里，碧绿衬着嫩黄，颜色好看，像饮食中的小家碧玉。

　　当然，吃的是不受粉的花，也就是母亲口称的“谎花”。我觉得这个词太有意思了，不结果开着玩的花，可不就是撒谎的混蛋吗？不过大部分的花是能结果的。这样的花，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嫩嫩的小瓜，玻璃球似的，浅绿色，毛茸茸像刚出窝的兔崽子。

　　南瓜渐渐长大，颜色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红，远远望去像硕大的灯笼。它们是在给谁的黑夜照亮呢？

　　深秋，把老南瓜摘下来，垒起来堆在墙角，俨然一轮轮酡红色的太阳，照得朴素的日子有了喜气。每次看到它们，心里便多些熨帖与安妥。

　　南瓜耐储存，只需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可以一直吃到次年春天。蒸炖煮焖，皆是佳品。跟面粉携手，揉成了南瓜饼；加点米就煮成了南瓜粥，不放糖，也有丝丝甜味在舌尖回转，还有一股清香在鼻尖萦绕；跟米汤一起煮，借一点米香，更甜软绵糯，吃一碗可以填饱肚子。朋友说，老南瓜过去是穷人的粮仓。不过现今，患高血压、糖尿病的人越来越多，医生嘱咐多吃南瓜，说是可以降血糖。于是，南瓜一下子大放光芒。

　　我爱吃蒸南瓜。切成方块，上笼屉蒸，加点酒酿、枸杞，出锅时搭几片菜叶，俨然夕阳山外山。夕阳是南瓜，山外山是青菜叶。摘下的南瓜放得越久就越甜，舀一勺入口，瞬间坠入香甜的深渊。

　　一粒南瓜籽放在掌心，不过指甲盖大小，但是跟十几个圆滚滚的金红色大南瓜摆在一起，你不能不惊叹种子的力量，以及生命的神奇。

　　乡村人说，南瓜太贱了，四川话的“贱”并非贬义词，不是说下贱，而是指它的生命力太强。春天，随意把南瓜种子丢在地里，待它们长出新鲜的蔓子，再施肥，而且最好是用畜粪来灌，会使南瓜越长越大。

　　嫩瓜蔓可以炒着吃，也可焯水后凉拌，便是一份脆嫩可口的小菜。乡村人以前觉得这个不能吃，任那些新鲜的蔓子，被毒烈的日光烤成蚯蚓状的黑条条。老瓜蔓则扯回去喂猪，后来，极少人养猪了，也就任由着瓜蔓藤叶一点点延长，一点点变老，到最后，摘了南瓜，藤叶被丢在地里，慢慢地被风抽干水分。

　　从前每年吃老南瓜时，母亲会把瓜籽挖出来，洗净晒干，攒到一起，等到过年时，把柴锅烧热，用小火慢慢“炕”熟。大火容易炒焦，要吃到又香脆并且容易剥的南瓜籽，需要耐心。

　　朋友说，她的姨妈一辈子素食，都80岁了，脸色红润泛光，比照顾她的保姆气色还好。老人家有个养生诀窍，每天都要吃一把南瓜籽，足见它的营养价值。

　　南瓜便宜之极，几元钱可以买一个，这也从侧面证明人类的功利。物以稀为贵，就像鲁迅先生写的，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美其名曰“胶菜”。南瓜好像没有这样的待遇，全国各地都可生长，不择水土，不论肥沃或贫瘠，因为多而贱，我实在替它感到不公。

　　说了这么多，实则，南瓜的一身都是宝。而它又是如此低调，憨厚，一辈子扎根于暗黑的泥土，努力生长，像一种安居一隅、守拙、沉静的人生状态。梭罗说，一个人如果生活得诚恳，那他一定在远方。南瓜的一生，大致也是身在当下，心系远方。

　　像南瓜一样活着，不管外界怎样嘈杂喧嚣，内心总是暖和安定的。就像老子说的，抱朴守拙，这是一种幸运，也是福气。

　　（杨庆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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