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君，幸毋相忘

　　“春君，幸毋相忘”，是100多年前在新疆尼雅遗址（精绝国故地）出土的汉简上的文字，寥寥数字，其情可见。同一批出土的汉简共有8枚，从简牍的内容看，其出自精绝、且末等城邦小国的王室成员之手。这些西域王室成员以汉字书写在木牍上，彼此送去问候语和礼物。木简上写的是赠礼者的身份和物品，背后写的是收件人的称呼。“春君，幸毋相忘”这几个字，写在一枚木简的背面，木简正面写着“奉谨以琅玕－致问”。显然，这是一名叫奉的男子写给且末夫人春君（据考证可能是嫁到精绝国的且末公主）的一封私信。

　　信很短，随信送去琅玕（一种似珠玉的美石）。信已写成，礼已备好，还是不太放心，不忘在木简的背面写上一句：春君，幸毋相忘。念兹在兹。一个人，于人海之中，没有被人忘记，或者彼此仍深情惦念，是何其幸运啊。千年之前的一段感情，只需如此简短的几个字，便让今日的我们仍然能感受到那份深情的可贵。

　　30多年前，我赶上了手写书信日渐式微的年代。不过，写信和盼信的心情，还是能体会一些。只是彼时年少，词穷、情短，不识愁滋味，不懂得书信可以寄情，每封信都写得简单潦草，大概只能写一些彼此关心，或并不都关心的日常琐事吧。若是写过的那些信能留存到今天，再读时，定是无趣而又索然无味的。独自离家时，初次体会生活的艰难，才知道父亲的艰辛。有时，即使心中有话想说，信还是不敢多写，省下信封和邮票的钱，便可以解决一顿早餐了。如今想想，自己似乎是错过了些什么。

　　这些年，喜欢读古人的书简尺牍，短短的篇幅，或数页、数行，甚至只有数十字、十数字、数字，都是耐读的。如奉写给春君的那枚汉简，读起来，饶有趣味。

　　五代书法家杨凝式的《韭花帖》，字数不多，却记下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呈谢伏惟监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状”，是古代臣子上奏文体之一。《韭花帖》是呈送皇帝的奏状，故用了许多谦辞，如“蒙”“猥”“铭肌”“谨修”“伏惟鉴察”等。《韭花帖》记述的事情很简单，杨凝式午觉刚醒来，肚子正饿着，突然收到了朝廷发来的文件，连同赏赐了美食，盛放在精美的盘子里。当天是立秋节气，正值韭菜花花期，是吃韭花酱的好日子。肥羊肉蘸着韭花酱吃，真是人间美味呀！吃饱之后，对皇帝的赏赐非常感激，于是作书以谢。捧帖而读，满幅端稳，一纸简静，除了几分趣味外，还能读出几许文人的端庄和温雅。

　　东晋王羲之的《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三帖，因是合裱于一卷，也称“平安三帖”。《平安帖》仅27字：“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无由同，增慨。”意思是：最近稍微平静安定一些。修载（王耆之，王羲之的从兄弟）来此已经十多天了，大家都聚集在一起。估计明天无法再像近几日一样在一起聚会，心里多了些遗憾。《何如帖》是王羲之病中问候友人的：“羲之白：不审、尊体比复何如？迟复奉告。羲之中冷无赖，寻复白。羲之白。”意即：不知道贵体近来怎样？这么晚给您回信，奉告近况。羲之我腹内寒冷，甚是无奈。不久再向您报告。《奉橘帖》更简短：“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此帖可谓字少情深。橘子霜降以后才甘甜可口，王羲之没等到霜降就把一批不可多得的早熟的橘子摘下来馈赠给友人，可见他很珍重这份情谊。王羲之的“平安三帖”，在书法史上的重要性且不论，也不管其笔法、字体结构，单说其文字，也是极其真诚可爱的。为些细事，提笔为书，写信的人，何其真诚，收信的人，又是怎样的开心啊！

　　读帖，如读短简，忽然想起吴越武肃王钱镠给其夫人信中的句子：“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一封因思念而盼夫人早归的信，让钱镠写得如此深情款款。清代学者王士祯在《香祖笔记》中曾说：“钱武肃王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字有姿致，书有法度，虽简短，也是意蕴无穷的。

　　不禁又想起奉在木简背面写下的“春君，幸毋相忘”。或许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曾经有一个让自己时时牵挂的春君，或者是一个送来韭花的人、一个奉橘的人、一个在欢聚时想念的人、一个殷勤问候的人……幸得有前人写下如此深情的文和字，流传至今，也让人感念至今。

　　（章铜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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