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身事外

　　晋代潘安《闲居赋》中叙说他中意的生活，“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看来，作为《世说新语》中那个“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的花样美男，潘安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收敛起出人头地、升官发财的念头，喜欢上过一种悠闲、清静、养心的日子。他一心向往归隐田园的生活，宁愿做一个能在乡下养养花、种种树、浇浇菜、钓钓鱼的“笨拙之人”——一个抽身事外的人。

　　事，是杂事、琐事、大事、小事、俗事、雅事；清欢事、功利事，山间事、市井事……却总有一些人抽身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得其乐。

　　抽身事外的人，踏实做事、心无旁骛，沉浸在自己的本分事里。譬如，一个木匠，他在锯、刨、凿，他的眼在眯，手在动，根本不能分神，这就是抽身事外的结果。一个捏面人的，一个个人物、动物，惟妙惟肖，在手指间诞生，他肯定是个把精力和心思专注于手上事情的人。一个画画的，在古村写生，画那些静物，画那些花草山水，他不是不说话，而是抽身事外，用心和画笔，与这个世界交流，与万物对话。

　　我致敬那些在自己土地上默默辛劳的耕作者，他们话不多，并非是不善言辞，而是因为他们的内心广阔，淹没了一些嘈嘈杂杂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农，在芜杂的人群里，木讷、不善言谈，可他一回到瓜棚豆架的世界，便变得活络起来，变得侃侃而谈。他会对着南瓜说：“南瓜兄弟啊，我出门几天，你就长得如此硕大。喜欢你憨厚的样子啊！”老农终日在田地里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不寂寞，一直和那些安静的瓜果聊天。

　　由此，想到《闲赋居》里所提到“拙者”的逍遥。他陶醉于自给自足的生活，朴素而谦卑，而这正是一个智者抽身事外的快乐与满足啊。

　　抽身事外的人，他们低调，但并非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晚明大画家董其昌，人在江湖心在山水。他的画，恬静疏旷，明洁隽朗，温敦淡荡。董其昌有一首题画诗：“茅屋空山中，时有幽人至。指点乱云生，不谈人间事。”这从侧面反映出大师悠居林泉、抽身世外，追求宁静淡远的艺术旨趣和人生态度。

　　“扬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有着谜一样的身世。他从徽州休宁来，平素与人交往，从来不谈及过去的事，直到终老，只是沉默。汪士慎善画梅，神腴气清、墨淡趣足。他暮年一目失明，仍能为人作书画，自刻一印云：“尚留一目看梅花”。他有一首诗，“忆昔同少壮，怀抱多慷慨。接纳重义气，谈笑生悲凉”。谈笑间，生出些许悲凉，这或许就是极少说话的原因吧？

　　谦卑者，情重声稀。有位朋友，提及自己的父亲，总是激动，唏嘘不已。说老人是一个种田人，一辈子在乡下种麦子和水稻，很少与人说话。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你见过他的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吗？没有。回忆过往，搜索每一寸光阴，朋友说，那年初夏，麦子丰收，谷物摊在场子上，看着眼前的场景，父亲倒背着手，一言不发，在附近转悠。这个一向沉默寡言、抽身事外的人，以这种方式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

　　有的人喜欢天下熙攘，利来利往；有的人选择平淡安稳，抽身事外。追逐者，走散遗忘；淡泊者，悄然还在。

　　我原先工作的单位，调来两人，一人能言会道，一人沉默寡言。会说的那位，总是听他在说话，大多是打电话，诸事能干。那位不说话的，整天抽烟，你不和他说话，他便一直不开口。我绝非有说这两个人孰是孰非的意思。只是，那个性格张扬的人，一刻闲不下来的人，早已离开；那个抽身世外，沉默寡言的人，最终留下来，还一直坐在那儿。

　　曾经问沉默寡言的金大爷，您为什么不喜欢管闲事？大爷说，年轻时，不怎么爱说话，年长了，还好一点。金大爷回忆，30岁出头时，一个人挑一水泥船的稻谷，一担接一担地慢慢挑，哪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啊，要保持元气。累了，挑不动时，最多叽叽唧唧，哼上几句。

　　人生“得到”，不只是一种喧嚣与热闹，退守是为了内心的一份安静。

　　记起我第一次去苏州，游拙政园时，除了买半斤干茉莉花，醉心于苿莉花瓣的洁白芬芳，对“拙政”二字，却是不太懂——那年，19岁。

　　忽然想回到江南，重游姑苏，再访那“拙者为政”的快乐园子。

　　（王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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